霓虹閃爍的燈會結束了,春陰依舊,而年味是真正地遠了。

年假期間,在部落格上看了幾位作家提到過年的景象,有人以為過年定要搞得父慈子孝、政通人和實在太累太假;有人覺得難得休養生息,念遠懷舊,頗有箇中滋味。我對於過年不僅止於愛憎,而是徹底的「怕年」。害怕過年這回事,是這幾年才開始的,我也是最近才相信,「年」也許真是一頭可怕的怪獸。 

對中年人來說,過年除了放假,其實索然得很。這正應驗了俗話說:過年是老人與小孩的事。此言非虛,我認識的長者對過年都相當重視,一方面是傳統所繫,另一方面則是頗有在歲末檢點人生的況味,天涯成家的兒女在此時攜伴帶孫歸來,那是一種人生的成就,也讓平日的岑寂熱鬧了起來;至於故友舊朋登門拜年,那自有一番鑲金的昔日回憶盪漾其中,話到健朗,卻又是對未來悠悠的期許了。老人之撫節候,是濃淡相宜的味中之味,這,我雖明白,卻很難體會。至於孩子的新年,鑼鼓喧天中新衣新鞋煙火爆竹,點點滴滴都是無限樂趣。

小時候對過年總有很深盼望。完畢了簡單的寒假作業,應付了惱人的大小楷,家裡在大掃除後還留有穩潔淡淡的藥水味兒,蘭花、水仙幽香暗吐,臘肉、鹹魚也風乾在晾衣杆上了,煥然一新的喜悅氣氛真是一年裡最好的時光。除夕夜,那平時不太用,寫了「福」、「壽」等字樣的大瓷盌擺上了桌,裡面是有名有目的魚肉菜肴,豆芽變成了如意菜,蹄膀喚作一團和氣,吃年糕時總要問起比去年長高了多少,不免摔落地上的湯匙調羹,都作歲歲平安了,難得大人不生氣,又可以喝到平常客人來才打開的汽水沙士,除夕的年夜飯,真是和樂融融,滿懷喜悅。嶄新澀手的壓歲錢、三台一樣無聊的特別節目、大年初一的新衣裳、吃太多的花生瓜子與南棗核桃糕……孩童的年是香味,是甜味,是被窩裡遠遠近近的鞭炮聲,是大了一歲,是一次新生,是開學的第一篇作文。

隨著咚咚鏘咚咚鏘的音樂愈放愈大聲,現在過年完全成了庸俗而繁瑣的一套儀式,其實不只是過年,在台灣,任何節慶都是商人大發利市政客粉墨登場的好時機,沒有真心的祝賀,欠缺內涵的歡慶,這些全然媚俗的活動就像無所不在的年節音樂,不管你愛不愛聽,總要裝裝樣子。這話也許偏激,不過從最能反映社會的新聞來觀察便可知一二。

除夕前的新聞多是檢查出了各種不合格的年貨與大公司尾牙的喧鬧,我真不明白,一個幫人代工的電子廠聚餐吃飯加摸彩,關其他人什麼事,卻須登上新聞畫面。除夕的新聞必然是什麼某村有個大家族,六個媳婦煮八十人的年夜飯之類的報導,而初一則是某某政要去某處發紅包與誰誰搶到了頭香,初二開始多半與塞車有關,或許加入一條百貨公司福袋的介紹,初三則必然有算命仙跑出來講今年誰最旺、誰要安太歲之類的大預言。說無聊,真是無聊,但若想避開這些無聊的話題,到郊外踏青散心,那可就有苦頭吃了。

在可怕的連續假期中,風景區與各大百貨人滿為患,大排長龍的隊伍使人不耐,不合理的哄抬價格讓人不爽,無端亂花錢卻得不到喜悅,這就是過年。因此過年要不就是塞在動彈不得的車陣裡,要不就是窩在家中吃著某些有問題的黑心年貨。更不說此時一波接一波的寒流冷雨,搭火車客運感染的流行性感冒,大吃大喝及久坐打牌所爆發腸胃炎或痔瘡,長大後的過年,正暴露了某些潛藏在平日的危機,以及內心深處那自我毀滅的無端慾望。過年,便是帶著無奈與焦慮,一段身閑心不閑的空虛假期。

因此每到年關將近,我的恐懼症與焦慮症便聯合併發,生怕收到吃也吃不完的年貨,生怕與完全不熟的親戚開講一下午,生怕有人提議開車六個鐘頭去某個知名漁港吃海鮮,生怕突然什麼疾病發作卻沒有門診,突然需要什麼卻沒有店家開門。也因此每到初五、初六,百業逐漸恢復正常,我也才如獲大赦般鬆了一口氣,日漸稀疏的炮聲裡,真正屬於新的一年到來的那種微喜也才慢慢湧現。

古寺聞鐘,擁彗掃雪,松煙烹茶,弈棋賦詩,那才是過年的好方式,可惜現代社會已失卻了那一方淨土、那一片清心。我以為當前最好的過年方式就是按照平日的步調來生活,同事見面時只要多加一句恭喜,其餘一切照舊。不過我想這在華人社會中是不可能的。其次就是避年,去南太平洋的某小島曬曬太陽喝喝椰子水,不過這種旅行在過年時格外昂貴,也不是我們這種M型社會中,往下沉淪的族群所能擔負的。再其次就是躲年,對外誆稱出國,其實躲在家中,拔去電話關掉手機,預備大量的泡麵與平常沒時間看的書,好好充實個三五天,只是躲年萬一不幸被人發現,責罵追打,下場多半很慘。因此我雖然怕年,卻也無計可施,只好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」,年年與這頭年獸相搏,以我的躁鬱餵養著癡肥的牠。

今年提早了幾天回到台北,空蕩蕩的市街若有所失,深閉的門戶、潮濕的春雨,疏疏落落的鞭炮聲使人感到這是一個多麼敻遠的世界,多麼寂寞的早春。夜裡無事,突然想讀《傲慢與偏見》,跑去不打烊的誠品書店,人山人海中找到了這本舊時的故事,結帳前順便買了胡德夫的《匆匆》回家。夜雨突然滂沱,隱隱夾著春雷,在燈下啜飲著純威士忌,我翻動著那庸俗可笑的人間故事,並將音響聲音扭大,清脆的鋼琴伴隨胡德夫蒼鬱的歌聲:

最早的一件衣裳 最早的一片呼喚

最早的一個故鄉 最早的一件往事

是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

吹過所有的全部

裸裎赤子 呱呱落地的披風

絲絲若息 油油然的生機

吹過了多少人的臉頰

才吹上了我的

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

最早世界的感覺

最早感覺的世界

……

這樣的夜讓某些很深的東西潛入了心底,我想我也許可以在明天撥個電話問問舊友近況;也許應該到床上,倚枕擁衾,回到童年那個在遠遠近近的鞭炮聲中沒有作完的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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